我在昆山市花桥镇认识的第一个人是孔来福,一个捡废品的老汉。
家搬到花桥镇那天,房间里的东西乱糟糟地摊在地上,我在整理时,把装东西用过的纸箱都扔到门外。见一老汉站在门口,我问他:“有事吗?”他指一指地上说:“纸箱还要吗?”我说:“不要了。”他说:“那我搬走了。”于是他就把纸箱装在车上拉走了。
以后我每天看到他在各个小区奔波,风雨无阻。拾满一车后,他就把废品堆在路边,分门别类地打包成捆,然后送到收购站去卖掉,一天可以捡五、六车,多的时候可以捡到十几车。天气炎热时,他怕搬东西时出汗弄脏了衣服,不穿上衣不戴帽,任毒毒的太阳晒在身上,似乎皮肤也晒不黑,出了汗用干毛巾擦擦继续干活。
(收集废品)
平时他的话不多,我们见了面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。
有一天,我看见他抱了一个小男孩,从一幢别墅里走出来,我问他:“你住这儿?”他说:“是的。”
我脑子转了几个圈一下子没有拐过弯来。
因为现在社会上流行的观念是住别墅的人一定是悠闲悠闲的,许多事情要‘秀’给别人看的;外出一定要西装领带、名表首饰全套行头,不然小心别人把你看扁;不管需不需要汽车家里得有,条件好的一辆或许还不够,两辆是必须的;不管自己喜不喜欢,狗或猫一定要养的,养一只太少,得养一群,不然显不出你的贵族气派。
(小区里的汽车)
孔来福却没有那么多的讲究。他住在别墅里,每天赤裸着上身,在外面忙着拾废品的事情,实在出乎我的意料。我得重新审视这个老汉,我对他的生活充满了好奇。
孔来福今年七十五岁,个子不高,身材已经有点发福,一头白发日渐向脑后退缩,露出了浑圆饱满的额头,他把头发剃得光光的,头顶上没长头发的地方油光锃亮。
我见他空闲时就与他聊天。
说起他的家,孔来福很自豪,他的话也多了起来。
(联幢别墅)
孔来福住在一套中式别墅里,别墅四周围着高墙,白墙黑棱,里面自成一统,装修得既豪华又舒适。那个面积不小的花园被改造成儿童乐园。在装修时,他按照幼儿园的装饰风格,请人把围墙涂成彩色的,又在墙面上画满了各种卡通图案。园里的玩具应有尽有,还有一架很大的滑梯。小孙子从幼儿园里回来,就在园子里爬上爬下,玩各种电动玩具。
孔来福有两个儿子。他与大儿子孔亮住在一起。孔亮在花桥镇承包了一家有品牌的连锁餐馆,每天上下班开着一辆轿车,早出晚归,经常见不到人影。
他的小儿子名叫孔辉,是一家IT公司的部门经理。因为工作忙,就住在公司里很少回来。
孔来福和他的大媳妇,每人有一辆电动三轮车。大媳妇那辆车是有帐篷的大三轮,她每天到地铁站和居民小区去接送上学和上下班的人。孔来福的小三轮电动车每天用来拉废品。
按常理,像孔来福现在的条件已经超出了普通市民的生活水平,家庭和睦,生活无忧,为什么还要风里来雨里去很辛苦地去赚一点小钱,更何况他已经过了古稀之年,应该在家里享受天伦之乐,或者到各地去旅游,走走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才是。
孔来福说他们家过去很穷,现在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。说起过去,他的伤感之情油然而生。
(茅草房)
孔来福的老家在江苏江阴偏远的农村,那里主要生产稻米。他家的几亩地种的也是水稻,风调雨顺时,他们的日子还算过得去。夫妻俩肯出力气,把那稻田侍弄得精精细细。他的老婆更是勤快,田里只要有杂草,她就要去拔干净。当稻子长一尺多高时,要说稻根边上长出的一点点稗子草,应该不会影响稻子生长,可她却一定要把这些杂草都拔光,那怕刮风下雨她也会留在田里拔,不然吃饭睡觉都不踏实。他们的稻子确实长得壮实,亩产比别人高出许多。
(水稻)
孔来福的老婆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,他别提有多高兴,除了下田干活,空闲时他就抱着儿子玩耍,两个儿子聪明伶俐,很讨人喜欢。孔来福是腿短腰粗的身材,孩子不像他,个子越长越高,而且颜值也很高。邻居都说老孔家福气好,添了两个好劳动力。可是有了孩子后,开销大了,他们的生活渐渐地拮据起来。
就在两个儿子上初中时,孔来福的老婆生了病,她不知得的是什么病,全身浮肿,吃药打针都不管用,疼痛难忍时只能用头去撞墙。他们的日子本来就紧巴,老婆这一病更是雪上加霜,种的粮食养的猪,全都换成了大包小包的药,可仍然没能留住老婆的命。临死前她对孔来福说:“要让儿子读书,没得文化就没得......。”话没说完她就咽了气。
(长江边的茅草)
两个儿子跪在床边嚎啕大哭,哭得天昏地暗。哭完了,大儿子孔亮对父亲说:“我要到城里打工,让弟弟读书吧。”
孔来福没有文化,大字不识一个,他知道不识字的难处。家道贫寒不是孔来福的错,那是因为农业劳动力价值太低。虽然他们风里来雨里去,每年种的水稻收成都不错,但是打下的粮食要交农业税、土地税,还有乡统筹、村提留。等七七八八的费用都交齐了,剩下的钱就不多了,今后再怎么拼命干活,也供不上两个孩子上高中。他的老婆生前曾经有过交待,让两个儿子继续读书,但孔来福实在无能为力。
村里也有许多青壮劳力奔城里去讨生活。可他的孩子还小,他舍不得儿子那么小就早早地离开自己。
大儿子知道家里生活的艰辛,母亲生病欠下了许多债,他要帮父亲赚钱去还债,孔亮还是离家走了。
小儿子孔辉很努力,他考上高中住了校。孔来福惦记孔亮,等孔辉开学后,他要到上海去找大儿子。
走之前的那天晚上,天上的月亮细细的,正弯着腰俯视着昏暗的大地。风吹着云朵,房子和庄稼地时明时暗,空气又凉又湿,可是孔来福闻着却觉得暖暖的。他来到自己家的田边,田里的稻子已经收割,开裂的泥地上有他割稻时留下的脚印。那些被稻子遮挡着的野草,现在纷纷从稻茬缝里顽强地向外生长,有的还开了花,郁郁葱葱。
(野草)
种了多少年的土地,如今要离开真是舍不得。
想起以前,在这块土地上,孔来福和老婆不知道担过多少肥、流了多少汗。播种前,他们一耙一耙地把杂草埋到田里,田是越来越肥沃,这黑黝黝的泥土简直可以挤出油来,种啥都比别人家的庄稼长得好。土地是孔来福的命根子啊,要走了,孔来福感觉自己的心在阵阵地绞痛。
收完稻子原本还要抢种一季稻茬麦,但是他要进城找儿子就没有再种。孔来福看着那么肥沃的土地就这样荒芜着,觉得可惜了。
平时孔来福从来不看电视,也不抽烟,就好一口酒。过去他最喜欢做的事是闻稻花的香味。每天晚上两个孩子在家做作业时,他会拿出一小瓶酒来到田边。这时田野上飘着的何止是稻花香,连空气和泥土都是香的,即使是刚泼过粪肥的农田,他也觉得是那么的好闻。每每此时,孔来福就会贪婪地呼吸着庄稼和泥土的气息,喝一口土烧,伸伸腰,然后躺在地上,望着布满星星的天空,祈盼着来年能有好的收成。等到老婆孩子都睡下了,他才恋恋不舍地回家。
如今他要离开这块赖以生存土地,孔来福的心里像刀割似的。大儿子进城只写过一封信,一直没有消息。或许孔亮一踏进那座城市,就被这繁华的都市抛弃。在城里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应该在读书,还在父母的呵护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。可是孔亮却背井离乡过早地去承担生活的重担。他觉得对不起老婆,也对不起儿子。孔来福抓起一把泥土,捏碎后用力撒向天空,那把碎土随着微风飘向远处,飘得无影无踪。
其实生存的艰难从来就没有停止过,生活本身就是一段漫长和艰苦的历程。每个人都会面临着不可化解的困苦。
孔来福觉得前途茫茫,老泪纵横不能自己,他喝干了土烧躺在地上。孔来福的酒量是很好的,半斤白酒不在话下,以前喝酒从来都没有醉过,那天他却不知不觉躺在田埂上睡着了。
半夜里下起了泼瓢大雨,天空和大地瞬间混为一体,一道道雷电闪烁爆裂,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。孔来福被雨淋得湿透,他竟然没有被大雨浇醒。
等他睁开眼睛时,雨停了,天已经大亮。孔来福回家换下了湿衣服,拿着包裹往城市走去。
(孤坟)
当他经过自己的农田时,停下看了看,又绕道来到村口,那里是他老婆的孤坟,他本来想说,我一定要让这个家兴旺起来。虽说孔来福有这个决心,但心里却是异常的空虚和无限的惆怅,他望着秃秃的土坟无声地哭了。孔来福要离开时,他再一次回过头去看,然后把目光远远地投出去,穿过大田,穿过村庄,一直投向遥远的长江,那波浪涛涛奔流不息的长江下游是繁荣的大上海,有他日夜牵挂的大儿子在那里闯荡。
再说孔亮到了上海,无心欣赏那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,他要在车水马龙的闹市寻找一份挣钱多的工作。离家前孔亮听别人说大城市里赚钱容易。他想过,凭他的努力,好好劳动,攒钱供弟弟上学应该不成问题。他不是读不好书,而是读不起。村里孩子多的人家,也都是供一个孩子上学。因为他是哥哥,理应帮父亲挑起家庭的重担。
但是到了上海孔亮才知道,在城里打工并不是传言中的那么容易,城里有大批返城的知青等待工作,下岗和失业的大军数不胜数,这些都成为农民工最具竞争力的人群。在这灯红酒绿的上海,凭他自身的条件,想找一份如愿的工作非常困难。
上海是一座国际化的大都市,在这花花绿绿的世界里,人人在为挣钱奔忙,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先富起来的一族。他们与淳朴的农民有着天壤之别。孔亮分明感觉到别人看他的眼神是那样的怪异。
(南京路)
在市场经济的环境下,人性和人生逐渐地异化,城市在繁华的遮盖下,人与人缺少基本的平等和尊重,社会造就了贵贱分明的阶层和炫富仇富的不同人群,金钱至上,都想做人上人。
孔亮穿街过巷奔波了许多天,带在身上的钱快用完了。最后他被生活无情地抛在建筑工地,干着仅能温饱的搬运工作。他干着成人的活,却拿着不如成人的工资,还要无休止的加班加点,想改变自己的生活谈何容易。到上海很久了,他始终没能融入城市的生活,他的心像小河里的浮萍四处飘荡,又像一片绿叶从欣欣向荣的大树上落下,任生活任意地踩踏。
孔亮见父亲来了,就对父亲说:“城里过日子难,你回去吧。”孔来福说:“我已经把家里那块地租出去,现在回去没得活干了。”孔亮说:“城里有啥好?每天喝的是有药味的自来水,吸着有毒的汽车尾气,住在像火柴盒子那么大的房子里,东西老贵不说,稍不留神就会买到假冒伪劣商品。”
孔来福找儿子已经许多天,他对城市的感觉何止是这些。孔来福喜欢的当然是乡村,他的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清晨和黄昏的袅袅炊烟,还有随风摇摆的金黄色的稻穗。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切,那样的感同身受。可是他回不去了。
(新农村)
现在的农村已经在悄悄地发生变化,农村虽然还是像一幅幅图画一样,到处是鸟语花香,充满着美丽的色彩,但那里渐渐地不再是过去的农村,不再是随手可以触摸到的真实。村里的劳动力都奔向了城市,而城里的人都往农村去,现在的农村已经变成城里人旅游休闲的地方了。
孔来福叹了一口气说:“来了就先干着吧。”又说:“踏踏实实干活,老老实实做人,不会饿死人吧。”
于是大儿子继续在郊区工地干活,孔来福就去城里捡废品。
不久父子俩发现,生活并不绝望,也不是想像中的那样仅仅是二元对立,它似乎总是那样的色彩斑斓,让人捉摸不透,又时时让人惊喜。只要你努力付出,真诚待人,就一定会有好的收获。
(收废品)
孔来福在居民区捡废品,见到妇女和老人搬重的东西,他会去帮忙。慢慢地小区的居民都知道孔来福到城里的情况,大家会把废品放在他寄住的车库旁边。渐渐地他捡废品的收入竟比儿子打工的工资还高。
孔亮跳了几次槽,在找工作时,他看到贴满各种各样广告的墙前站满了愁容满面的农民工,他每天都能感受到出门在外的不易。最后他到一家连锁饭馆打工。饭馆老板看他刻苦好学,让他去充电,以后又考出了三级厨师资格,成为饭馆里的顶梁柱。孔亮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,他很珍惜眼前这份工作,全身心地投入到厨艺的学习。
有了父子俩的支持,小儿子孔辉读完高中后考上了大学,因为成绩优异又享受到全额的奖学金。他们全家人的生活有了很大的改观。
一天,饭馆老板对孔亮说:“昆山花桥镇设立了经济开发区,那里是江苏省唯一以服务为主导的服务外包示范区,去那里发展是一个很好的机会。我想让你到那里去。”孔亮说:“我去那里能干什么?”饭馆老板说:“我准备在花桥镇开设一家连锁饭店,如果你愿意加盟,我就把饭店交给你。”孔亮说:“我没有资本啊。再说我能行吗?”饭馆老板说:“你在我这里干了那么多年,我知道你勤快,人也实诚。只要努力一定能成功。”又说:“我在几个城市都有连锁店,忙不过来,交给你我放心。”
孔亮回去把事情告诉了父亲。孔来福说:“干吧,不就是承包吗?这几年饭馆老板对你不薄,你也应该知恩图报。”
于是他们爷俩就搬到了花桥镇,在绿地大道边独自掌管起这家连锁饭馆。
从年开始,花桥镇致力于建设一流的国际商务城,各类专业人员和外商投资企业都纷纷奔向那里,人才荟萃。花桥镇从原来昆山最贫穷落后的地区,一跃成为江苏省发展最快、最有成效的镇,这里的变化巨大,面貌日新月异。
(绿地大道)
按照“融入上海、面向世界、服务江苏”的总定位,花桥镇借鉴国际上的先进理念,聘请美国麦肯锡公司、新加坡邦城公司和上海城市规划设计院等机构进行城市总体规划,现在这里已经发展成以中央公园为核心,周边商贸配套、环境优美的新型城市,新镇呈现出“城在景中、人在林中”的生态景观,这里的人口以几何级速度飞快增长。绿地大道车水马龙,一派繁荣景象。
应该说饭馆老板很有眼光,他的投资方向非常准确。孔亮的饭馆一开张,就受到那些白领的追捧,特别是中午和晚上饭菜供不应求。他又开设了早市,增加了外卖,生意越做越好。在短短的几年里,孔亮不仅付清了加盟的费用、还清了家乡的欠债,又在花桥镇购置了别墅买了轿车。经过多年的磨炼,孔亮不但融入了城市生活,还成为外来务工人员中的佼佼者。
我问孔来福:“你儿子现在是老板啦,你还去捡废品,不怕别人说闲话吗?”孔来福一边整理拾来的废品一边说:“捡废品不丢人啊。”我说:“别人不说,你儿子也不说你吗?”他说:“儿子懂事不会说的。现在城市垃圾多,处理垃圾已经形成了一定规模的产业链,我是在这根链条的最前端。收集废品不仅使城市减少了垃圾,既环保又增加了自己的收入,多好的事情。”我说:“你的理论一套一套的!”他说:“是我儿子说的。”
那天我在春天大道边又遇见了孔来福,道路两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。他在路边的树荫下休息,掏出小酒壶,悠悠地喝一口酒说:“我儿子征得饭馆老板的同意,已经把饭馆盘出去啦。”我吃了一惊说:“干得好好的为什么不干了?”
孔来福说:“花桥镇发展快,大大小小的饭馆开出许多,快餐竞争又激烈,有了网络和快递,吃饭更方便了。大儿子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,转行跟着小儿子投资IT去了,现在正在招兵买马呢。社会已经没有永久的行业了,年轻人只有不断学习,不然跟不上社会的发展会被淘汰的。”孔来福一边把打成包的废品装上车一边说:“只要我还干得动,捡废品永远也不会失业。嘿嘿,走喽!”
(送废品)
孔来福全家进城多年,他们没有沾染上任何城市陋习,更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,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,全家人用勤劳换来了他们的好日子。但他们依然过着日出而作、日落而归的生活,他们不怕苦,肯学习,并跟着时代的步伐不断进步。他们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民。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,他们的思想意识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与城市意识融合在一起。他们是城市建设的铺路石,又是城市发展的排头兵。
快乐是什么?快乐是一种心态。它是在平凡的人生中寻求的,是在毕生的磨难中探知的,又是在曲折的经历中感悟的。只要快乐常驻心中,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。
孔来福如今的生活好了,正像他的名字一样,到了晚年他‘来福’了。
我望着孔来福开着电动小三轮渐渐远去,嘴里哼着江苏不知道什么戏的曲调,咿咿呀呀的往收购站去了。他辛勤劳动了一辈子,步入老年还不息下,现在捡废品一定不是为了讨生活,而是用他自己的方式,享受着他的幸福晚年。
作者:董克荣
来源:说说我的左邻右舍知青情缘